晚上8点,医院的常规门诊已经结束,诊室外逐渐归于平静,但同一栋楼里的急诊却依旧人头攒动。
“26床,女性,90岁,便血,之前骨裂过,昨天开始血压低……”
“32床,女性,67岁,消化道出血,考虑之前病情不能做胃肠镜……”
“31床左肾血肿怎么样?阿司匹林停了吧……”
此时正是急诊医生们的交班时间,交班会都围绕病情和治疗情况进行。医院抢救室共有20名重症病人,白班医生们将患者的基本信息、症状、用药情况等都汇总一起,印在一张A4纸上,三名夜班医生人手一份。
而这一晚,只是急诊医生最为平常的一晚,医院的数据,该院急诊科年均接诊患者18万人次,留观7万余人次,抢救床的使用率常年保持在%以上。平均每天有20-30名病人会被送进急诊抢救室。
平方米的急诊抢救室里,抢救床依次有序排开,监护仪器声音此起彼伏,急诊科的“守夜人”们又要开始夜班12小时的工作。
21时03分
救护车送来16岁女孩
交班会议刚结束,42岁的副主任医师张寒钰的工作手机就响了起来,是分诊台打来的。“张大夫,刚送来一个16岁女孩,疑似胆囊蛔虫、腹腔积液,分诊为2级患者,申请送入抢救室。”
跟车医生和救护车驾驶员从门口推着小女孩一路小跑,小女孩腹痛不止,呻吟声让整个抢救室的气氛紧张起来。
“她前一阵去海边玩,吃了点海鲜,接着就肚子疼。”“医院医生说孩子身体里有虫子,让我们转院来了。”孩子的姐姐和爸爸说着病情。小女孩皱着眉头,一只胳膊挡住眼睛咬着牙,脸颊上已经分不清是汗珠还是眼泪。
“您别急,我先确认一下孩子要不要先止疼,”张寒钰先让家属冷静下来,从家属手里拿过片子,“不排除胆囊蛔虫,但患者嗜酸粒细胞明显增高,伴有胸水、腹水、心包积液及广泛肠壁水肿,单纯胆囊蛔虫不能解释,更像嗜酸粒细胞增多症。您看能不能让她在抢救室留一宿,家长先在附近找地方休息。我先给孩子给予解痉止痛处理,约个明早的血分片及相关检查”。看到孩子不再痛苦,家长欣然接受了张医生的意见。
小女孩的家人走时,医院的救护车驾驶员小赵师傅,他正拎着满满一桶水从厕所里出来。原来,在刚送完小女孩后,他马上又接另一名患者。医院的路上,患者吐了一车。
小赵师傅幽默地称之为“中奖”了。“来这里送得最多的,是消化道问题的病人,时不时吐一车太寻常了。”小赵师傅说,为了不耽误出车,还要达到救护车的卫生标准,他们都已练就了一身刷车的本事,几分钟一辆。
小赵今年36岁,从事救护车驾驶员工作已有6年了。医院工作,但每天都能来个3、4趟,6年里的5个除夕夜他都是在救护车上度过的。
22时12分
九旬老人的临终关怀
“张大夫,快来看看22床!”听到巡回护士的呼喊,刚刚安顿好小女孩的张寒钰赶紧跑了过来。这是一位九旬老人,曾经是一名铁路工人,参加过援坦桑尼亚铁路建设。他患有肺癌,肺部感染、呼吸衰竭、脑梗塞、肾功能不全、心衰。老人双眼上翻,嘴角和身体抽搐,带动监护仪的电线也不停地晃。考虑患者呼吸衰竭导致脑水肿继发癫痫,医生、护士和护工立即扶住老人的肩膀和头部,将无创呼吸机的面罩给老人带好,随后给予鲁米那肌注后抽搐停止。
医院规定,急诊抢救室是不能让家属陪床的。但考虑到老人病情严重,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医生特别允许老人女儿陪伴他最后一程。此时一番紧急抢救,待老人呼吸逐渐平缓后,张医生将病人家属叫到一旁“老人目前症状不是很好,您叫其他家属尽快过来看一眼吧,再准备好毛巾、白酒和衣服(寿衣)。”病人的外孙明白了张医生的意思,安慰过母亲便出门准备了。
急诊科医生几乎每天都和死亡打交道,张寒钰说,“遇到自己无力回天的时候,大夫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家属情绪波动尽可能小地接受现实,让病人有尊严的到另外一个世界。”
“阳阳!建平!”22床脑梗的老大爷侧着身子,一手抓着床头的护栏,一只手顶在胸前,梗着脖子往床外探,不断呼喊自己子女的名字。听说这是22床每晚必有的“活动”。尽管护工刘阿姨不断地劝说,老人还是自顾自地喊着。
护士张松听到了,便放下手里的病历,走过去摘下口罩,刘阿姨看到尴尬地冲张松笑了笑,“还得是您来。”
张松自来长了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说起话来也很温柔。“大爷,又想家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啊?”老人嘿嘿一笑,“闺女,让我回家吧。”“您看这么晚了,孩子也都休息了,今晚上我陪您,等白天让他们来接您好吧?”几句下来,老人躺下继续睡了。
张松说,她在这见过有家属不管而放弃治疗的老人,见过儿女在国外,自己来看病的老人,他们即便病重,也不愿意通知家里。“我们将心比心,哪怕在他们床前扮一时儿女也好。”
说到父母,32岁的张松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急诊室,今年正好十年。十年里除了那年产假,她还没在家陪父母过过年。
23时15分
连续来了两名呕血病人
张松回到护士站时,留观室的同事又打来电话,呼叫张寒钰医生。“消化道出血入住留观室的86岁老人,晚饭后突然两次呕血。”
每天晚班的12个小时里,留观室的医生、护士加起来8人左右,为了能最优先观察到所有病人的情况,也让病人在发现变化时能第一时间求救,护士们分不同区域负责,每人手里都有一个小记事本,一部对讲机,就一直巡视在病人之间。
12小时里护士们必须时刻绷紧一根弦,观察每一个病人细微的变化,一宿走个1、2万步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护士长张燕说,“一旦发现病情加重的病人,我们直接用对讲机通知护士台,呼叫抢救室来看。”
张寒钰在为老人洗胃、抽血化验的同时还召集全院医生进行了一次会诊,初步判断呕血可能是由胃癌或者胃淋巴瘤破裂引起的。“这个血小板数值,一个小伤口都可能导致血流不止,大出血,风险太大。”外科医生认为由于血小板数值太低,不能进行有创介入检查。消化科的医生认为,老人胃部出血量太大,不清洗干净,即便做胃镜也是一片模糊。
张松站在老人身边,打开ml冰盐水,用注射器吸起来,慢慢打进老人鼻腔的胃管里然后再抽出来,然后再换一管。
透过光都能看到胃管里的血,张松将洗出来的血倒掉,涮干净注射器里的血后,她又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十几分钟、二十几分钟,cc的冰盐水用光了,cc冰盐水用光了,抽出来的血变淡了很多。虽然医生判断洗干净的可能性并不大,但还是在尽力清洗,注射止血药物。
零点45分,在专家会诊还没结束,抢救室又送来了另一位消化道贲门撕裂导致呕血的病人。
1时30分,两名病人的病情通过会诊得到控制后,张寒钰来不及休息,抻了抻腰,又要继续查看其他病人情况。
“病人是胰腺癌,压迫胆管,胆汁排不出来引起的黄疸。”医生在向护工叮嘱病情时,还时不时望向患者,担心他听见产生更大的心理负担。
每天,这些病人的血样都要通过物流系统,定时送到化验室化验,而在门诊治疗室帮助病人抽血、注射和雾化治疗的护士朱兴春,从业16年以来,就一直在急诊工作,他们科室每天是八点轮一次班,12小时制,白班差不过要给近人做抽血。
“晚班还好,急诊治疗室两个护士要给大概人抽血,到了流感期可能多一些,每晚有多人。”她说,放血样的架子一盘能放30支,平均每个病人抽两管,一宿就要抽10盘,面前的盘子从来没有空着的时候,拿走一盘,下一盘又要被摆上。
朱兴春说,晚上两个人轮班,基本上不敢喝水不敢上厕所,一旦拿起止血带,面前的小窗户就一直有手伸进来,一个接着一个,止血带一刻也放不下,面前的托盘也永远不会空,而这么大的量,还不包括他们去抢救室、留观室帮手的情况。
“工作中虽有太多说不尽的委屈,但看病人在你手里活过来,再没有比这个更有成就感的了,负面情绪也就冲淡了。”朱兴春说,每次女儿和她提出想学医的理想,朱兴春的心里就会一阵纠结,“我的职业很高尚,但想到女儿如果选择这行就要像自己一样,又有些心疼。”
2时12分
老人术中差点咬掉医生手指
查房过程中,急诊科抢救室内又转进来一名重症梗阻性胆管炎的87岁老人,身体一直不住地抽搐,身体出现了蓝紫色的“花斑”。
“细菌进入血液,末梢循环受阻,化脓性胆管炎休克的前期症状。赶紧请消化科医生过来做急诊手术!”张寒钰马上联系消化科二线,尽快安排并通知当天备班的消化科医生和护士从家里赶来。
这是当天备班的消化科吕富靖主任当晚医院来做急诊手术了。48岁的吕富靖主任年参加工作,从事消化专业20余年,经验丰富,目前每个月负责一周的消化急诊内镜的备班工作,而这段时间基本上每天是24小时“绑”在医院的。
吕富靖说,作为北京市为数不多开设了急诊消医院,他们的医生都没有节假日的概念。负责听班的医生,在周末、节假日、甚医院做急诊手术,因为内镜急诊手术是救命的。
3时43分,老人被送往手术室的路上开始犯迷糊。身高,将近多斤的老人,临上手术台开始意识模糊,已经不能配合检查和治疗。一米五几的张寒钰和另几位消化科医生护士,以及家属一起用了20多分钟才勉强将老人身体摆正。
用力过程中,张寒钰抻到了腰,但她没多迟疑,和几位医护换好了10多斤的防辐射铅服和脖套后,准备开始手术。
因为老人生命体征不平稳,不能使用麻药。在内镜刚要经过喉咙时,半昏迷的老人开始拼命摆头,挣扎,不能配合进境,几次内镜都不能通过咽部。最后,5名医护人员分工协作,在放射线下分别按住老人的手脚和头部,吕富靖主任凭经验迅速插入内镜,顺利进入胃内。此时,老人吐出牙垫并试图咬断内镜管。张寒钰连忙掰开老人的嘴,重新塞好牙垫,过程中差点被咬到手指。张寒钰一边在老人耳边喊着:“老爷爷,配合一下,这是救命的,忍一下,马上就好了”,一边扶着老人的头和嘴。在此期间,吕富靖主任已经娴熟的插管成功,迅速把引流管置入胆管内,大量的脓性胆汁引流了出来。患者得救了。
一场手术后,吕富靖脱掉防辐射服,里面的衣服汗透。他简单的洗了把脸,一身疲惫,回到办公桌上准备趴会儿。像刚才这样的手术,需要在放射线下完成。长期这种放射线下的手术对医生的身体本身也是一种损害。
吕富靖的小家庭是个双医生家庭,同为医生的妻子和他都因为工作,很少有时间照顾家里,更没时间照顾孩子。女儿高二了,吕富靖只参加过一次家长会。
“何止家庭,吕主任为了事业甚至有过付出生命的危险经历。”一旁的护士说,年非洲埃博拉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吕富靖作为中国援非医疗队成员,曾在非洲援助了一年半的时间。
家住医院,不堵车也要40多分钟,有时候即便在休假中他每天也要被叫回来个两三趟,在他们的概念里,休假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待命。但他从没想过抱怨,“因为这些病人都是等着我去救命的。”
5时13分
终于喘了口气喝了口水
5时13分,天蒙蒙亮,急诊科的病人逐渐少了下来。张寒钰长舒一口气,终于在电脑前坐了下来,一边捶腰一边查看每一位病人的化验报告,然后做下笔记,传阅给一线大夫作为对每个病人的诊断及处置情况的指导意见和治疗方案的探讨。
整晚一口水没喝过,一趟厕所没去过,张寒钰说这是每一个急诊室医生护士的常态,“少喝水就少上厕所,节省救命的时间。”
“一宿4个病人不算太忙,有时夜班要接收11个病人。”张寒钰觉得一宿的时间永远不够用。而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她每4天就要经历一次。
张寒钰说,丈夫承担了大多数的家庭琐事,因为他知道妻子的工作是救人,不能耽误。“急诊室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倒班很难,不能少人,即便是生病请假,主任都要从其它岗位临时换人。”
张寒钰回忆,4月9日那天雨后的清晨,张寒钰骑车上班时在急诊门口摔了一跤,牙齿摔碎了一颗,还错了位,口唇塞进了牙齿之间,内侧豁开了一条口子。就这样她也只向领导请了10分钟的假,到门诊的口腔科找同事缝了6针,然后继续工作,也因此在唇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那两天都是嘟着嘴唇,指导治疗的,现在想想画面挺逗乐的。”
不知不觉,窗外天空泛起了灰蓝色。天亮了,张寒钰终于有时间坐下来了喝口水。她说,在工作中,她遇过准备结婚却发现患了骨髓坏死的新娘,有十几岁就得肿瘤、尿毒症的少年……会的多往往就很难精通,她眼中的急诊室是一个不可能成为专家的科室,是一个接受毁灭又会诞生奇迹的地方,“在这里没什么比帮他们活下去更重要的。”而这也是她作为一名普通急诊医生,奋斗下去的动力。
见习记者王涵实习生王家祺张玉杰
统筹/张彬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王浩雄
编辑/白龙